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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互鉴·文明互译”百家谈》第五十六期:空符号研究

天津外国语大学 文明互鉴文明互译 百家谈 2022-12-22



本/期/主/题:空符号研究

主持人:王军


 

王军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持词

人们对“实”的兴趣永远大于对“空”的兴趣,这在符号学研究中亦是如此。然而,“实”之所以能够存在,完全是因为其与“空”呈对立的状态,因而“实”与“空”就构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本专栏文章聚焦的就是与实符号相对的空符号,一个尚未被深挖细耕的研究领域。空符号作为一种现象长期以来都颇受关注,如人们对停顿、沉默、省略、留白、空、无、零等概念及现象的研究,涉及的领域也非常广泛,如语用学、语音学、逻辑学、文学艺术、数学、哲学等,不一而足。但是,把空符号作为一种符号现象并从符号学的视角进行的研究并不多。先看国内,自从韦世林2012年出版《空符号论》以来,并未在国内引发较为集中的研究,只有零星的一些专题论文发表,各类符号学专著中也只有较小的篇幅留给空符号研究。再看国外,国外文献中一般都是使用“零符号”(zero sign)这一说法,或者使用一些其他替代词,如void, zero, nothing, emptiness等,只有有汉语背景的学者才会使用blank-sign这一术语。国际符号学界的知名学者都曾或多或少地研究过空符号问题,但专注于空符号研究,或者较为系统的阐述过空符号问题的学者极为少见。从最近几年国际期刊上发表的有关空符号的研究来看,人们依然还停留在对空符号的基本概念进行分析阐释方面,显然是处在空符号研究的早期阶段。此外,我们关注空符号,关注其与汉语及中国文化的融合问题,是因为汉语及中国文化拥有极为丰富的空符号资源,加强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会让我们的符号学研究更具中国特色,更具创新性;另一方面,通过对中国空符号资源的挖掘,可以进一步扩大汉语及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向世界符号学界发出更鲜明的中国声音。


中华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空符号”智慧


胡易容

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从某种意义来看,人类文明史也可以视为一部符号演化史。从蒙昧的“手印”到承载历史记录功能的“文字”再到基于构建元宇宙是“二进制”代码,都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标记。符号形态发展并非一个单线的一元进程,它是包孕着丰富的内在差异性。反过来,对不同文化符号蕴涵的表意方式的分析也能读解出各族群的文化思维的差异。其中,对“空符号”这一特殊符号学对象的分析,尤其能透过一般符号对象纷繁而迷离的表象,直指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

索绪尔在讨论语言时曾指出,并不需要实有符号,而通过有无的对立以满足语言表达的需求。索绪尔使用的术语是零符号zero sign)。由于日常生活中较少使用负值概念,常常代表没有的意思。比如,零度写作常常被解读为无感情的写作。从意思区别来看,指向有一个对象,则没有对象——数学上的空集最为清楚。当区别了零符号和空符号时,两者的对立范畴才能得以清楚地表达——“不过是的分节坐标,而空符号只是说此符号指向一个并不存在的对象。这种有无对立的结构逻辑植根于古希腊哲学中对”“相对的范畴观。

中国古代思想中有一个不可言说的”——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而须从无与有的流变关系中领会众妙之门。一旦被言辞表述,就形而下化了。这也是《周易》书不尽意,言不尽意的符号观。这里反映出一种符号并不能完全表达出全部意义的观念——某种意义上看,这种符号思想超越了一物代一物的机械对应观,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哲学思维,在中华传统文化艺术中多有体现。

老子所谓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乃是因为道隐无名”——“不说都是交流的艺术,而不说才是更重要的。它不仅是形而上的思想论辩也是社会生活的实践——延续久远的讳文化即是如此。陈垣认为:避讳为中国古代特有之风俗,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其历史垂两千年。所谓避讳,即是通过借助空符号表达传播内容上需要而文化语义场上应避免出现的符号。我们也可将避讳称为一种不传播的传播。此处,不传播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交流过程中刻意保留痕迹(如语言突然中断、书写故意的别字);另一种情况是交流过程中并无痕迹可循,必须回到社会语境提供的整个意义场去发掘意义,这种时候更接近于无符号

无符号既没有独立存在的再现体,也就无法独立指向对象——某种意义来说,它并不存在——是自身之。只有与上下文和言说语境结合起来,它才在具体的释义中生成一次符号表意行为。或者说,无符号是一种意义的待在——当且仅当被获义意向感知,而逆向建构转换为被感知的空符号蝉噪林逾静中的山林本来没有发出声音,是因为有了蝉鸣作为参照系,才发生了的释义;中国传统书画计白当黑,其中的处无墨,只是符号发出者与释义者在审美范畴中形成的释义默契,形成了疏朗之美。无符号本身应被视为符号自身之无,而非意为空无的符号。从这个角度来说,无符号须通过转化为空符号而达成意义。当创作者依计白当黑之法,以空、白营造出空灵意境,他就截断了混沌而形成明确分节关系——“无符号就因分节形成的边界而转化成空符号并被读出意义。

中华传统文化的空符号智慧,不在于通过断然的逻辑界定空符号无符号各自的概念或边界,它的妙处在于的流动转换而通达心物交融与天人合一。


语言留白美学中的空符号

李勇忠 

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伊志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自空符号被引入符号学研究以来,空符号逐渐得到学术界的认可。语言留白就被视为一种空符号,它凭借符形空位的有/无标记形式发生在语言本身层面,如语音、词汇、语法、语义层面,或发生于语言表达层面,如篇章文面、情节结构、艺术手法、主旨意蕴等层面。符号学的介入为语言留白美学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视角。

一、空符号与语言留白

空符号在国外也被称作零符号(zero sign),但多从语言层面研究词尾的无标记现象,和国内学者所研究的空符号(blank-sign)概念并不完全一致。国内最早提出“空符号”这一术语的是王希杰,他认为空符号,就是空档、缺位的符号,这一表述与周一农、徐国珍等学者的表述基本一致,都是指语言中的符号缺环、符号缺漏现象。曾庆香对此认为:符号的空档与缺位是以一种/个符号的标准衡量另一种/个符号的结果,从长期来看,一个符号系统并不存在空档与缺位,它更不是空符号。韦世林也认为,这种符号缺失现象应该叫符号空,是人们认为本应该有的实符号而可惜目前在符号系统中偏偏还没有的某些盼望中的实符号,而不是一个空符号。她继而指出,空符号是指无声或无色或无定形的空白、停顿、中断、距离、空位或其代码‘0’‘Φ’等的一类特殊符号”。赵毅衡认为,空符号可以不是物质,而是物质的缺失:空白、黑暗、寂静、无语、无嗅、无味、无表情、拒绝答复等等。这与韦世林对空符号的界定有不少共同之处。

目前,空符号的研究已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研究领域也像实符号一样扩大到语言、建筑、绘画、音乐、广告等诸多疆域。这其中,空符号与语言学的关系不仅密切而且特殊。索绪尔曾把语言问题看作是符号学的问题,而罗兰·巴尔特却有着相反的论断:语言学不是普遍的符号科学的一部分,哪怕是有特殊地位的一部分;相反,符号学乃是语言学的一部分,是具体负责话语中大的意义单位的那部分。因此,这就为从符号学视角研究语言留白提供了理论依据。而空符号作为符号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实符号有分隔、提示、衬托等作用,不仅控制着符号活动的流程与节奏,而且经常携带着重要的意义,或者表达着许多实符号难以承担的独特意义和蕴涵。

语言留白指在语言交谈或文字表达中由停顿、静默、中断、静止、距离、空位或由语言符号建构的抽象的虚拟的思维、心理、文化等空间所构筑的意义空间。从诗词学的范畴看,语言留白是指语言表达上的一种欲说还休或者不言(语)之含蓄美。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语言留白大抵相当于伊瑟尔所说的空白:就是指本文中未实写出来的或未明确写出来的部分,它们是本文已实写出部分向读者所暗示或提示的东西。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语言留白基本符合空符号的特征,其能指常常体现为物质的缺失,或是非物质符号,这一符号类似于赵毅衡所说的心灵符号”“心像”“概念。这一认识符合我们对语言留白的基本定位,其能指虽然符形为空,但所指往往有基本明确的对象,对留白的不同阐释则属于符号的意指。

二、显性空符号:情节结构层面的留白

语言留白在文学作品中常常表现为空白,这不是语言本身的缺点,反而恰恰是它的特点和优点。伊瑟尔认为,这种空白存在于文学本文的各层结构中,最明显的是存在于情节结构层上。

第一,情节缺位下的空符号。任何一个情节的缺失、空位都可能造成留白,从而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和审美空间。比如,公刘的《只有一个人能唤醒它》:我的心房里,爱情在酣睡,只有一个人能唤醒它,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是一首爱情小诗,只有开头和简单的叙事,留下了诸多空白。不难发现,在情节结构上这首诗只有开端和发展,而高潮和结局缺位,类似于只给出了谜面而缺少谜底,等待读者去猜测、揣摩、理解其中的蕴涵。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只有那个意中人才能唤醒他,才能走进他的心房。而这个意中人却又因人而异,因为不同的读者所偏爱的那个意中人各不相同。从符号学的角度看,由一系列实符号串所构筑的这个意中人只存在于每个读者的头脑里,其能指是个心像概念,或者说是个心灵符号,很难说它是物质的,但又是人为的且实实在在能被感知的东西,更多地存在于心理层面或意识层面,其所指基本上是明确的,其意指就需依赖每个读者的解构了,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使得留白这种空符号在诗歌作品的接受过程中充满了极大的开放性和艺术张力。

第二,因果逻辑链断裂下的空符号。童庆炳说情节是按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倘若出于某种表达需要,因果逻辑链条也可被故意斩断、空缺、空位,从而在逻辑链上留下空槽,这也会造成留白。如欧阳修《蝶恋花》下阕: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读罢,人们不禁要问:为何无计留春?为何泪眼问花?花为何不语且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些都给诗文留下了大片空白。因为情节逻辑链上出现了缺环,有果无因,需要读者自行补白才能理解诗中真意。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这一缺环是某一完整语义关系中某一环节的缺失,它本身构成一种空符号,由此引发了读者对系列原因的追问。值得强调的是,这一空符号的形成不仅建立在实符号的提示和衬托上,还建立在一个空符号串上,这一空符号串以否定、沉默等符形而存在,如无计”“不语等。韦世林指出,XX”“XX”“放弃等均是空符号的一种特殊形态,比如不争论是使争论为空,不服从是使服从为空等。以空符号串的形式提示、衬托留白这一大的空符号,使得因果逻辑链环的缺位更加凸显,语义表达更加强烈,也使得需要读者补白的内容相应增多。

第三,情节结构间歇下的空符号。这是一种由情节结构上的停顿、间歇、中断造成的留白。如白居易《琵琶行》中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对琵琶声的描写,存在多处空符号,这些空符号以不同符形共享同一个所指——琵琶声。它们以凝绝”“不通”“暂歇”“无声等空符号形式造成了留白。很明显,琵琶声中充满了故事,这琵琶声就是琵琶女的人声人生,也是对听者和文本读者无言的呼吁,即请他们去填补和互动。作者不可能也没必要对全部情节结构作一丝不漏的交代,总是根据表达需要作这样或那样的留白,这时空符号的认知功能得以凸显。正如艾柯所指出的那样:符号这一概念是日常语言的一种虚拟物,其位置应该有符号——功能概念取而代之。

三、隐性空符号:主旨意蕴层面的留白

一篇语言作品短则几言,长则几十万字,其主旨意蕴才是作者最想说的话,但却常常淹没在长篇累牍的语言符号里。如果说情节结构层的留白相对容易感知的话,那么主旨意蕴层的留白相对隐晦,不那么易于感知。这一层从语言学转向心理学层次,语言实符号并不直接提供主旨意蕴,它只能提示读者建构主旨意蕴的的线索和轮廓,唯有借助空符号才能将其转化为主旨意蕴。

第一,语言实符号整体让渡出的空符号。作者常囿于环境、权势、文化、文体或自我写作风格等因素,将主旨藏于全部语符之中,并以此为单位作出整体的留白,让读者去体悟。如唐代诗人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初看起来,这是一首写闺意的诗,其实不然。在唐代,大凡参加进士考试之人通常希冀得到德高望重人士的举荐。朱庆馀在京城邂逅张籍后,张籍对朱庆馀的才华赞赏有加,遂让他把新近作品加上旧作一起拿来给他。在等待揭榜的日子里,朱庆馀不免忐忑不安,于是写了这首七言绝句呈给张籍。诗中新娘为讨取舅姑的欢心,可谓尽情打扮妥贴,以便在凌晨拜谒时能博取高分。这无疑是作者在以隐喻影射的方式打探应试结果。而张籍在看了朱庆馀以婉转手法写就的诗作后莞尔一笑,随即和了首《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诗中以越女”“采菱姑娘比朱庆馀,以齐纨比他人平庸作品,以菱歌比朱庆馀的优秀作品,表现了对朱庆馀的欣赏,暗示他不必为考试担心,巧妙而含蓄地答复了朱庆馀。可谓意蕴隽永,意趣横生。其实,两首诗均是从主旨意蕴层面作了大幅度留白,期待对方去解读各自的主旨。若是事件外之人,不谙时事、情势,不一定能识别这种留白,当人们透过它的字面意思而体味到它的主旨意蕴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的微笑。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这充分发挥了符号的认知功能和交际功能,因为人是符号动物,人类用符号传达讯息,传达的过程就是从编码到解码的过程。空符号亦是如此。案例中,诗人的询问不便开口,只能以一系列实符号人为构筑出打探的虚拟空间或心理空间,以符号载体为空的形式指涉所指——应试结果。由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符号,等待着读者去感知—接收—接受—阐释这种符号信息,以完成对符号的解构。

第二,读者期待视界生发出的空符号。主旨意蕴层不仅具有特定的主旨与中心,还具有丰富的理性蕴涵。当一个故事要素齐备、情节结构完整的时候为深化主旨、增添意蕴也可人为创造空符号造成留白。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尾,当祝英台下轿拜墓,一时之间风雨大作、阴风惨惨,梁山伯的坟墓竟然裂开,祝英台见状,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其实,当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后,故事本已完结。但作者却宕开一笔,不久,便从坟墓里飞出一对形影相随的蝴蝶。且至此处,故事戛然而止,留下了巨大空白,为读者游移的视点建立了一个视觉场想象域,召唤着读者去品味、填补、想象和重建。与此同时,作者以中国式的浪漫方式创设了一个巨大的空符号,具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读者一般不难解读出这一符号背后的主旨意蕴。这一空符号显然是心理活动的产物,其能指为心理意象层面,缺少物质实体,其所指为爱情。作者把心理体验通过形象思维转化为语言符号,读者则把作者笔下的语符经过逆向的形象思维再转化为语言空符号,其意指远大于,也往往难以言表,但却满足了读者的期待视界。所谓期待视界,是指文学接受活动中,读者原先各种经验、趣味、素养、理想等综合形成的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欣赏要求和水平,在具体阅读中,表现为一种潜在的审美期待。这里的期待视界就相当于这个巨大空符号的意指。

值得说明的是,这类空符号的生成其实是人类隐喻式思维操作的结果,它不仅制造了留白,还使得作品虚实相生,有破有立,并且深化了主旨,丰富了意蕴。藉此,读者可以更好地触及语言作品的本质,深入作者情感的内里。

总之,空符号以其独有的符号形式、功能、生成为语言留白美学的观赏与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在语言文学作品中,空符号作为重要的一极,在与实符号的互相配合、提示和衬托中控制着符号活动的节奏和流程,其作用独特,无可替代。它常常制造语言留白,规定着语言留白的内涵和外延,透过它,我们可以更好地观测留白、认识留白与阐释留白。但是语言留白也常常表现为一个或大或小的显性或隐性空符号,贯穿于语言文本的各个层级,这其中有的源于语言的本性,有的根于文学独有的特性,有的起于心理活动的作用,有的关涉各层间的联系。因此,研究语言留白就不能不考虑和重视语言空符号。


空符号的概念和意义

王东

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语言学院教授、执行院长;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教授


神、玉帝、上帝、玛娜(mana)、道、无、佛教中的空、中国画中的留白、两个音乐事件之间的沉默、两个镜头之间的切换、人际交往中的时空距离等都是具有虚空的事物。既然能够被我们认识,能够产生意义,那就应该是一种符号。由此,学术界就产生了空符号研究。

一般认为,索绪尔是空符号的最早研究者,他将空符号与能指与所指的任意关系联系起来,强调了其二元对立关系,由此,句子的主语省略等就是一种空符号现象,即缺失的语音并不影响我们知道这一缺席的所指是什么。1921年,雅各布森(Jakobson)由此提出了一个概括性的零符号概念——“有与无的对立,作为的空符号是为了凸显

田中久美子(Kumiko Tanaka-Ishii)在空符号Void of sign)一文中,延续了索绪尔式(Saussurian)符号观念,认为是一种符号,比如画中的空白等空符号,促使每个人都试图对其进行解读,这就带来对所表达意义的思考,进一步去认识空符号的意指过程。田中久美子按照索绪尔的符号模型分析了空符号的三种情形:

首先是省略的符号(an omitted sign),能指不存在,但所指存在,比如不作为的谋杀”“选举中的不投票”“句子的主语省略等,它们都以的形式呈现了的存在,显示了语言是一个连贯的二元对立系统原理。

其次是一个模糊的所指(an ambiguous signified,指的是能指存在,而所指不存在,列维-斯特劳斯(Lévi-Strauss)称之为浮动符号signe flottant),比如道、空、玛娜(Mana)等,其所指内容具有模糊性,但又会被感知到。

再次是模糊的符号(an ambiguous sign),指能指与所指都不存在,比如两幅屏风画中的风神与雷神之间的空间(如图1),可以移动和变化,可以从图画空间跨入到屏风摆放的时空。这样,作为能指的不确定空间,也产生了图画感知的差异和意义不确定性中。

Sakai Hoitsu创作的《风神和雷神》,藏于日本东京的Idemitsu艺术博物馆)

由此,空符号就是表示不存在,意指虚无田中久美子就说空符号是一个存在于表象中的空间-时间空白,与零符号(Zero sign)无异。它们的实质都是意指不存在signifying nothing),不与自身同一not identical with itself),或表示那些不可见的东西,一种中心事物的隐身。

研究空符号至少有四个方面的意义。

首先,研究空符号可以解释历史文化中的诸多现象,如上帝、玛娜(mana)、道、无、佛教中的空等,它能够概括提升符号与零符号的相关性质。田中久美子认为空符号的本质是模糊性,从而显示了符号的反思性、整体性和推测性特征。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几乎没有界限,它影响着周围的符号系统,甚至包括存在于元符号层面的符号系统。如果某些空符号为人们所认同和共享,就会构成一种文化传统(如中国的”“无言之美),乃至成为全球化的流行现象(如上帝)。

其次,空符号的存在形式多样,这方面的研究可以加深对未知符号世界的认识。国内学者韦世林将空符号分为一维、二维、三维、四维和多维等层面,它们的含义分别呈现为:时间的停顿”“中断;平面的空白”“空格三维距离;动作的定格行为之间的距离,包括对于行为感知到的距离,以及对于行为的放弃”“转移等。在交际中,四维物理空间距离的可感可见与四维之外加上心理空间的多维空符号密切配合,后者为可感不可见,它支配着前者的可感可见

再次,研究空符号可以解释文学艺术现象,比如中国画的留白对于艺术意义的发现、阐释和感知必不可少,乃至留白成为了一种审美标准,像西方古典绘画那样充满画面的创作在中国得不到认同,所以,有题诗癖好的乾隆皇帝不顾画面拥挤的题写,有时会破坏绘画的审美价值,因为留白实际上是画面空间的一个有机部分。韦世林还在“文面—空符号”“语流—空符号”“建筑—空符号”等方面做了精彩的分析,对文学艺术的理解颇有启发。肯特(Robert M. Cantor)将零符号的二元对立系统概念从语言学延伸到了视觉领域,构建了视觉符号学,揭示了任何一个符号都必须被选择性地感知这一规律,并将视觉感知与视觉记忆,有意识与无意识等对立元素运用在视觉诊断中。

最后,研究空符号可以表达政治无意识。比如罗兰巴尔特秉承索绪尔语言学能指与所指任意关系的思想,将文学、服装、汽车、饮食等各种表象看作是(零)符号的能指体系,意指着背后所存在的某种意义结构空间的隐身存在,这既揭示了符号活动的创造本性,也显示了符号主体的权力和消费意识形态秘密。由此,巴尔特的零度写作等不及物的纯粹写作、中性写作就是一种武器,传达了一种与存在主义一样的自由意识形态,只是巴尔特是象征的、内敛的——这种自由就变成了符号重构和拆拼(bricolais)过程,象征了一种颠覆规范的快感。这是借助对萨特政治写作、直陈性写作的批判而成立的虚拟革命倾向。


空符号、汉语与中国文化传播漫谈

王军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这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话题,但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话题。

赵毅衡认为,“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这对于空符号来说亦是如此。空符号之空并无法被直接感知,它总是借助于实才能被感知到,总是经由对实的感知间接获得对空的感知,继而获得意义。对空符号进行研究,需要聚焦两个关键问题:一是空符号的感知问题,二是空符号的意指机制问题。围绕空符号的感知,我们需要弄清楚空符号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存在哪些类型?不同类型的空符号是如何被感知到的?有意识的感知与下意识的感知对于意义的提取有何影响?等等。二是空符号的意指机制,可以进一步区分表达和理解机制。空符号作为能指也好,再现体也罢,它如何引导认知主体去理解空的意义?空既可以指向明确而单一的对象(如代词省略所形成的空符号),也可指向非常模糊的多重客体(如文学艺术中某些留白手法的使用);空可能是表达者有意制造的一种开放选择,也可能是接受者自主探寻的一种意义增效手段;空可能有共性的解读,也可能始终维持开放解读的状态。空蕴涵着变幻莫测又极为丰富的意义资源,是艺术极为重要的源泉,是有限实符号之有限意义的必要补充。

不同学科对表现形式为空的现象的研究需要统一纳入到符号学的框架中,因为符号学强调能指与所指的二元对立,或者形式、对象、认知主体(如皮尔士的再现体—对象—解释项)的三元关系,符号是在关系中存在的,而非单纯停留在表达方式层面。如果我们从索绪尔的能指所指观出发去看空符号,空符号可以分为两种基本类型:能指为空的空符号和所指为空的空符号,当然也有个别学者(如Tanaka-Ishii)认为还存在能指所指皆为空的类型(如绘画中的某些类型的留白)。很多学者都使用“能指为空”(absent signifier)和“所指为空”(absent signified)的说法。但严格来说,这种说法本身是错误的,因为无论是能指还是所指,一旦任何一个或两个为空,所谓的空符号已经不再是符号了:能指和所指是构成所有符号的一枚硬币的两面,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学界之所以喜欢使用“能指为空”和“所指为空”的说法,大概主要是因为这种说法非常简洁,而且能与实符号形成鲜明的对照。事实上,空符号的能指不可能为空,只是空符号缺少了外在的物质表现形式,或者是用某个标记符号来提示空符号的存在(如省略号可被视作空符号的标记符号,但省略的内容或文字并无外在的物质表现)。而所谓的“所指为空”,实际上是指所指对象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由于模糊与不确定是一个程度概念,因此所指为空的“空”也可大可小。

语言中的空符号也要从能指为空和所指为空来考察。能指为空,指的是某些语言成分的缺失。如果我们以句法完整性作为参照,则不完整的句法结构就出现了空缺,表现为语词的缺失,但这种缺失仍然表意,此为句法空符号。一个事件总有其开端、过程与结尾,或者任何一起谋杀案除了有开端、过程、结尾以外,还必须有凶手、谋杀对象、凶器、作案时间、作案地点等,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应有的完型结构(gestalt),任何一个环节或要素的缺失,伴随着相应的语言描述的缺失,都会形成一个空符号,这是语篇或事件空符号。以英语为代表的西方拼音语言,因其较为严格的词法、句法甚至篇章结构的约束,对语言空符号的表达及识别均相对比较容易。然而,对于汉语来说,汉语的词法、句法、篇章结构较为松散,意合起主导作用,这使得汉语失去了像英语那样清晰明确的完型结构参照系,往往让我们很难判断或说清楚是否出现了语言成分的缺失。汉语言的特点使得空符号的表达、理解都充满了很大的不确定性,表达者、空符号、理解者三者处在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网络中,人与外在事物高度融合在一起,这也是中国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一种体现。反观英语,人与外在事物总是处在一种分离状态,他们希望借此更加客观地观察事物,所以他们的语言本身要尽可能地完备,尽可能多地承载各种必要的信息,尽量减少人对这些语言信息在传递过程中的干扰。所以,英语语言中的空符号更容易被外在的人所识别和理解,而汉语中的空符号由于人与物深度交融的结果,需要更多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去积极主动地寻找空符号的存在,并结合自己的知识背景和语境对空符号进行个性化的解读。

所指为空是汉字、汉语及中国文化一个极为重要的特征。空并非无,所指为空提供的是一种意义的指向,就像路标,它指示你朝哪个正确的方向走,但永远不会告诉你那个地方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地需要旅行者自己去发现。“气”、“功”、“道”、“悟”、“仁”、“虚”、“无”、“空”等,都是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词,这些概念在中国文化中极为重要。我们似乎知道这些词的含义,但是却无法说清楚,而且不同人的理解方式也各不相同。以“气”为例,在线《新华字典》对“气”的释义有27条之多,分类不可谓不详细,然而,我们对“气”的真实含义依然不容易把握。即便是单纯看中医对“气”的定义,我们依然只能获得朦朦胧胧的认识:“中医学术语。指脉气和营卫”,在该解释后面还举了一个例子,介绍了《周礼·疾医》中对“五气”的解释:“肺气热,心气次之,肝气凉,脾气温,肾气寒”,各种内脏器官均与气相关,然而“气”的真正所指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气”的所指的不确定性或模糊性,事实上并不影响我们频繁使用该词进行表达和理解,相反,这种不确定性或模糊性还使得“气”的使用变得非常广泛,人们可以根据“气”的一般意义和自己的理解对其进行个性化的解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气”的所指并非具有实实在在、清晰明确的意义,而是以某种基本义为核心,周围被似乎存在边界的“空无”所围绕。基本义与“空无”共同构成了“气”的意义,这是“气”可被称作所指为空的空符号的根本原因。此外,即便是“空无”也并非总是空空如也,它在被解读之前呈空无的状态,而一旦被解读,解读者就会依据自己的知识背景赋予其特定的意义。

西方文化注重人与物的分离,由此人可以相对客观地观察物的存在与属性,可以对物进行分析与分解。尽管人与人的意识是符号意指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但作为第一性的符号的表征(物质实体或者心理实体)可以被剥离出来进行认识和研究,由此语言可被视作一个独立的模块而存在,这成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基本认知。制度、法律、法规可以成为独立于人的刚性的约束发挥作用,免于随时随地的人为干扰;文化、艺术总是被抽象出免于人为干扰的范式、模式或原则。因此,西方人物分离的文化思想理念,在分析哲学的引领下,赋予了物、符号以及符指过程相对独立的认知地位,人作为释放主观意识的一种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被排除在符号意义的生成与理解之外。这里所说的人被排出在外,并非是指符号的意指过程不需要人或人的大脑参与,而是指人对符号进行个性化解读的空间非常小,难以对符号原有的意义进行增加或删减。或者说,物、符号已经承载着较为充分的意指信息了,留给人做进一步解读的空间相对较小。相反,中国文化强调天人合一,强调人与物的融合与关联,认为符号本身仅能传递有限的信息,尽管这些有限的信息都是最为关键的信息,还有很多信息,尤其是较为具体的细节信息,需要符号信息的接收者自己去填充。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水墨画似乎总是一种“半成品”,寥寥数笔的勾画及涂抹仅仅突显出一些关键要素,几乎不会对细节做精细的描绘,更为重要的是,还会在画面上留下各种空白,即留白。粗线条的绘画以及留白,一方面是渲染一种难以言传或描绘的意境,另一方面是为欣赏者留下进行个性化解读的空间。绘画本身越精细,欣赏者进行个性化解读的空间越小;反之,“不完备的”画作,能允许欣赏者用自己的方式来补充完善。留白就是一种典型的空符号,有时还会成为能指所指皆为空的空符号。

再回到语言文化符号。书法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包含极为丰富的文化资源。一个汉字可以有无数种写法,相当多的写法都非常考究,意蕴深厚,它不仅考验书写者的书法功力与文化内涵,也需要欣赏者有意识的参与,充分调动起自己长期积累的书法及文化知识。一个考究的书法汉字,作为语言符号,其意义的产生部分依赖创作者的付出,同时也需要欣赏者的配合和积极参与。外国人之所以不擅长欣赏汉字书法,并非因为汉字书法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外国人不会对书法汉字进行解读,他们习惯性地依赖符号本身直接传递的信息,而没有意识到内心的共鸣与积极解读所能赋予符号的新价值。只是教给外国人中国书法知识是不够的,还要设法让他们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让他们获得具有个性化的理解。如果我们从空符号的角度看书法的话,书法中的文字就是一种所指为空的空符号,其意义指向是模糊的;书法中的字作为符号,很少是直接指向该字本身所表达的一般意义,而是在体现创作者的某种思想或情感,而这种思想或情感并不一定需要原封不动地传递给欣赏者,欣赏者其实更在意自己的感受,而正是这种个人的感受,体现出了书法符号最重要的价值。

从空符号的视角看中国语言与文化的对外传播,非常关键的一点是需要引导外国人学会用中国天人合一、整体思维或关系思维的方式来学习和理解中国的语言文化,积极主动地投入到符号的意义建构中来,从而获得丰富的个性化的文化体验。因此,我们似乎应该把我们意欲输出的语言与文化项目视作一个“半成品”,我们只是完成了部分符号意义的建构,留下的空白需要外国人自己去建构。因此,培养外国人的意义建构能力,应该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需要思考的一种重要课题。

排版:孙昱峰

审核:周和军 杜树标

2022-03期, 总第56期

主编:王铭玉

副主编:田海龙 姜龙范 郭太 刘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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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话语之互动

第三期:“后疫情时代”国际关系研判

第四期:学悟齐进,译研相长——《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学习感悟

第五期:文化之外译

第六期:外国语言文学学科高质量发展的路径

第七期:《“文明互鉴·文明互译”百家谈》推动后疫情时代媒体融合发展  讲好中国故事

第八期:新全球化与文化传播

第九期:“后疫情时代”的中国对外话语体系建设研判

第十期:文明传播与互鉴

第十一期:新文科,新变革

第十二期:文章翻译学

第十三期:文明互鉴中的文化自信

第十四期:日本国家战略定位与中日关系走势

第十五期:符号学王国

第十六期:政治文献的外宣翻译

第十七期:丝路文化与东方文学的交流互鉴

第十八期: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全球治理

第十九期:时代呼唤翻译哲学

第二十期:翻译与文化交流

第二十一期:互动·多元——跨世纪学术研究的主题思维

第二十二期:法律翻译

第二十三期:中俄文明互鉴:“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聚合性”意识

第二十四期:中央文献英译研究需要理论创新

第二十五期:中俄文学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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